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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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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半,鬼冢。

作為令無數修士聞風喪膽的禁地之一,鬼冢絕非浪得虛名。

被流放的魔物、聚集而生的妖邪與幽魂厲鬼充斥於此,沖天怨氣經久不散。即便入了夜,隔著層冷白月光,也還是能見到彌散在半空、血一樣的紅霧。

鬼冢邪祟遍布,鮮少有人踏足,但在此刻,卻被月色映出兩道殺意淩厲的影子。

兩人立作圍殺之勢,黑影重疊間,是另一個渾身血汙、匍伏在地的人。

“你居然還活著。”

身形壯碩的魁梧青年哈哈大笑,用力踢向跟前人影:“什麽劍道天才、世家少爺,到頭來落得如此下場,還不是得死在老子手上!”

這一腳毫不留情,恰好踹中小腹。

那人身受重傷,一襲白衣成了猩紅血色,如今被踢上這麽一腳,腹部傷口陡然迸裂,滲出觸目驚心的紅。

青年見他因劇痛猛地一顫,爆發出更為肆無忌憚的大笑:“你也知道疼?當初裴少爺斷我一根拇指,可是囂張得很!”

地上那人已快沒了氣息,本是低垂著頭一動不動,聞言長睫倏動,極淡地瞥他一眼。

那是雙布滿血絲的眼睛。

瞳仁漆黑,幽深如井,絲絲縷縷的猩紅好似藤蔓瘋長,勾纏出困獸般壓抑卻瘋狂的戾氣。

“想起來了麽?”

青年迎上他目光,不屑冷笑:“我當年是裴府家丁,心悅一個名叫知雀的丫鬟,本欲與她交好,夜裏相會之際,卻被裴少爺以‘傷風敗俗’為由趕出裴家,還重重罰了一遭——誰能想到,你有天會落到我手裏?”

這自然是經過美化後的一面之詞。

當初郎有情妾無意,知雀對他退避三舍,他一時怒火攻心,決定在夜半無人時直接用強,沒想到正巧裴家小少爺練劍回來,聽見知雀呼救,當場削去他拇指。

前途、生計與女人,拜這人所賜,一夜間盡數化為烏有。他聲名狼藉,只得加入流寇與匪盜的團夥,幹些殺人越貨的勾當。

他越說越氣,手中長劍嗡嗡作響,正要繼續踹上幾腳,卻聽身旁的紅衣女子道:“鬼冢兇險,盡快動手,莫要在此地耽擱時間。”

“也是。”

青年揚了嘴角,將長劍抵上那人咽喉,稍一用力,便湧出落珠般的血滴:“裴家出了高價懸賞小少爺蹤跡,生死不論。就算我在這兒殺了你,那筆錢也——”

他話音未落,忽地變了神色,擡眼厲聲道:“誰?”

紅衣女子眉間一動,聞言望去,果真在不遠處嶙峋的怪石上見到一抹人影。

修道者目力極佳,即便相距甚遠,二人也能看清來人相貌。

那竟是個女人。

孑然一身、纖細婀娜,甚至還……提著糕點盒子的女人。

沒錯,糕點盒子。

鬼冢妖魔橫行,近日又正值鬼域門開,修士們恨不得帶上全部家當,刀劍毒器樣樣俱全,可眼前這位——

青年眉頭一蹙,把註意力從糕點盒上挪開,落在她面龐的剎那,不自覺露出驚艷之色。

這位來歷不明的姑娘年紀很輕,著了件款式簡單的月白留仙裙,烏發被粗略挽起,懶洋洋立在怪石頂端。

她並未悉心打扮,眉目間卻自帶明艷媚色,一雙柳葉眼澄明纖長,在與二人視線相撞之時,劃過似笑非笑的挑釁。

“‘欲與知雀交好’,說得這麽冠冕堂皇,誰知道背地裏行著多麽禽獸不如的事情。”

她說罷縱身躍下,穩穩當當立在地面。

青年與紅衣女子都沒察覺,當這道聲音響起時,地上始終安靜如死屍的人脊背一僵,忍下劇痛擡起頭。

紅衣女子握緊劍鞘,嗔怒地望一眼身側青年:“姑娘,凡事講究個先來後到的道理,既然我們搶先發現他,就沒有你插手的餘地。”

鬼門大開,各大宗門與世家皆匯聚於此,加之裴家高價懸賞小少爺蹤跡,想要分這一碗羹的人不在少數。

他們早該速戰速決,就不會惹上這個麻煩。

“先來後到?二位皆是殺人無數,居然還有‘道理’這一說?”

那姑娘將糕點盒放在一旁,說到一半時斂起驚訝,恢覆了如常的笑:“不管你們講不講道理,只要我不講道理,那不就成了?”

二人聞言皆是一楞。

看她模樣,不像是作惡多端、逃竄至此的邪修,可若是正道中人……

正道中人哪能面不改色講出這種話?

來者不善,大抵是要硬搶。青年與紅衣女子對視一眼,紛紛引動靈力,拔劍做出對敵之勢。

對方並不著急,儲物袋白光乍現,自手中出現一道黑影。

那影子非符非劍亦非樂器,青年凝神看去,發現那竟是把通體漆黑的長刀,隨她手腕一動,刀鞘落下之際,迸發出陰冷如冰的寒光。

饒是他,也能一眼看出此刀絕非凡物。

當今劍修法修平分天下,用刀的並不多。

拿著這樣一把刀的女人,更是寥寥無幾。

“這刀——”

紅衣女子駭然低咤:“謝家人?”

“不可能。”

青年狠狠一咬牙:“謝鏡辭重傷昏迷了整整一年,聽說修為盡毀,恐怕這輩子都醒不過來……再說,以雲京謝家那樣的陣仗,怎麽可能形單影只地來?此人不過是個恰好用刀的小賊,來同我倆爭搶賞金!”

那姑娘不置可否,低頭看向手裏的長刀。

這段話說得有條有理,她幾乎就要信了。

如果她不叫“謝鏡辭”的話。

以謝家的作風,自然不可能讓她獨自前往鬼冢禁地,但若是謝鏡辭以“閑逛散心”的名義偷偷溜來這裏,那就得另當別論。

至於她為什麽要避開旁人耳目——

[別和他們廢話,快打啊!]

尖銳的嗓音在腦海中響起,謝鏡辭不勝其煩地皺了眉,聽它咋咋呼呼繼續道:[夭壽啦!系統馬上就崩啦!]

追根究底,就是因為這玩意兒。

她在一年前偶遇邪魔,全身筋脈盡碎、識海損毀,註定再無蘇醒的可能,就是在那時候,系統出現了。

它自稱大千世界天道的化身,只要謝鏡辭在十個小世界裏擔任作惡之人,維持天道運轉,就能重返最初的身體。

簡而言之,變著花樣地當壞人,給天命之子送經驗。

那段日子堪稱她的成年陰影。

眾所周知,小世界裏的惡毒反派都不是人,而是用來啪啪打臉的工具,哪兒缺往哪兒搬,勤懇之程度,堪比生產隊裏的驢。

天道之子吧,全是360度無死角的,笑一笑就能讓人想和他相守到老的。相貌清秀雲淡風輕,最講究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,哪怕劇情老套也百試不膩,回回都在扮豬吃虎中無形裝逼。

至於她吧,很遺憾是361度全死角的,獰笑起來總會銀牙一咬的。打出操作時滿懷信心,結局必然是傷敵零蛋自損一億,而且愈挫愈勇永不放棄,回回都在慢性自殺中我坑我自己。

在捏碎一百三十八個陶瓷杯、咬碎四顆牙、第無數次眼睛瞪得像銅鈴後,謝鏡辭終於功成身退,光榮退休。作為報酬,不但從必死的狀態下如約醒來,還順帶知道了這個世界未來的劇情走向。

她那位沒見過幾次的未婚夫將會黑化入魔,屠盡修真界各大家族,只留下雲京謝家,引得生靈塗炭、世道大亂,最終被諸位大能聯合剿殺。

簡直匪夷所思。

她未婚夫是誰,裴家高高在上的小少爺、修真界千百年難得一遇的劍道天才、年年都要同她爭奪學宮第一的乖學生,道一聲“正道之光”都不為過,要說他黑化入魔——

用某個小世界裏的通俗用語來說,就跟林黛玉倒拔垂楊柳的幾率差不多。

謝鏡辭秉持著惜才之心,向系統詢問了大致的前因後果。

裴渡並非裴家親生血脈,而是於多年前收養的一名棄童,之所以能進裴家,全因模樣像極了早夭的大少爺。

如今他鋒芒畢露,不但與雲京謝府訂婚,還隱隱有了威脅到家主之位的勢頭,自然引出當家主母白婉與兩位兄長的妒忌,只欲殺之而後快。

近日鬼冢動亂,鬼界之門即將現世,裴家眾人皆來此地鎮魔,一片混亂之中,恰是最適宜的時候。

按照計劃,二少爺裴鈺假意與眾人走散,實則在崖邊驅動引魔香,召來大量妖魔伺機而動。

與此同時,再由白婉將裴渡引至崖邊,以他的性子,必會拔劍除魔。

然而鬼冢邪祟何其兇戾,單憑裴渡一人之力,定然無法全然抵抗。

真是可憐。

他獻上一顆赤誠真心,殊不知自己拼了命保護的人,正在暗暗為他設下必死之局。

妖魔來勢洶洶,裴渡成了強弩之末,為殺出重圍,以筋脈重創為代價,動用家族禁術。

可惜劍氣雖能盡斬邪魔,卻防不住人心。

白婉趁此時機,將搜集而來的濃郁魔氣種入他體內。筋脈碎裂、傷痕遍布,在這種情況下魔息入體,定會神智全無,被殺氣支配。

於是當裴家眾人聞風而來,只見小少爺魔氣纏身、渾身是血,正執了劍,把長劍對準主母脖子。

而白婉淚眼婆娑,字字泣血,顫抖著講述裴渡如何與魔族私通,欲要置母子二人於死地,天理難容。

家主裴風南勃然大怒,以肅清魔種為由,掌風倏至,將其擊落崖底。

這段經歷已經足夠淒慘,沒想到生活為他關上一扇門的同時,還封鎖了唯一的窗。

裴渡憑借僅有的靈力僥幸存活,卻在崖底遇見殺人不眨眼的流寇,遭到百般欺辱。

雖然最終絕地反殺,但在那之後的糟心事兒一樁接著一樁,簡而言之就是不斷挨打受辱的血淚史。

他曾經那樣風光,熱衷於把高嶺之花踩在腳底下、看他掙紮求生的人和妖魔,為數並不少。

謝鏡辭聽罷來龍去脈,差點條件反射地捏爆第一百三十九個陶瓷杯。

她天賦極佳,兒時在學宮耀武揚威、張揚跋扈,同齡人要麽被她打得心服口服,要麽還沒打,就已經對她心服口服。

這種日子過了好長一段時間,直到某次學宮大比,她遇上裴渡。

學宮裏幾乎所有人都知道,裴渡被裴家收養的原因。

在那次大比之前,他一直頂著“替代品”和“土包子”的名號,日子不算好過。

謝鏡辭一心苦練刀法,對欺負他沒興趣,對所謂的“救贖”更是嗤之以鼻,裴渡這個人,從沒在她腦海裏停留過須臾。

然而那日大比,向來碾壓全場的謝小姐卻頭一回險險獲勝,差點敗在那人劍下,也是有生以來第一次,謝鏡辭想要征服某個人。

——指全方位碾壓他的那種。

後來她就開始暗中同裴渡較勁。

雖然是單方面的。那劍癡估計連她的名字都記不住。

試想,你有一個心心念念了好幾年的死對頭,還沒等到他對你俯首稱臣,那人就從雲端跌進汙泥,被一堆各懷鬼胎的垃圾人碾來碾去。

這能忍嗎?

謝鏡辭忍不了。

他們怎麽配。

能打敗裴渡的只有她,垃圾人必須被她碾成碎渣。

更何況裴渡曾碰巧救過她一命,她雖然脾氣壞,但從來不會虧欠人情。

她重傷不醒,爹娘都去了北地求藥,不在家中。謝鏡辭醒來第一件事,就是出發前往鬼冢。

她本想帶上一堆護衛的。

但睜眼下床的瞬間,那道本該消失不見的系統音居然再度響起,跟牛皮糖一樣,陰魂不散地嗶嗶:

[位面尚未成功融合,宿主人設陷入混亂!當前人設:嫵媚撩人魔教妖女。]

這不靠譜的快穿居然還附帶售後服務,謝鏡辭後來回想,自己當時的表情肯定特別邪惡猙獰。

說是“人設”,其實就是在必要階段執行系統給出的臺詞和動作。

她很認真地設想了一下,萬一她人設突然崩塌,情難自禁饑不擇食,對著那堆護衛就是一頓猛撩——

那還不如乖乖閉眼陷入長眠。

於是她借著“想要出門散心”的借口,獨自來了這個鬼地方。

根據人物設定,還十分貼心地準備了一盒小點心。

對面兩人都已亮出武器,一場纏鬥在所難免。

在小世界裏游蕩許久,謝鏡辭幾乎遺忘了這具身體的感受,此時久違地握緊手中長刀,只覺靈力上湧,如潮如浪,無比興奮地充斥周身脈絡。

長刀一晃,刀光襯了月色,點燃眼底蠢蠢欲動的猩紅。

沈寂數日的刀意與靈力,電光石火地相撞在一起。

“我是誰不重要。”

謝鏡辭道:“來。”

話語甫一落下,怪石下的身影便倏然一動,有如破竹之勢,徑直向二人襲去。

謝鏡辭身法極快,長刀呼嘯而至,好似蒼龍入海,發出嗚然哀鳴。

青年暗罵一聲,拔劍與她對上,鐵器相撞,兩兩皆是震顫不已。

靈力逐漸淌遍全身,像是枯竭的河道突逢雨露,點點滴滴浸入皸裂的縫隙,攜來前所未有的舒暢。

謝鏡辭靜靜感知這股力道的流動。

她在那些小世界裏,不得不扮演一直慘遭打臉的惡毒配角,靈力使不上,刀法用不成,憋著一口氣沒地方發,只想找人痛痛快快打上一架。

那兩人不會知曉,當她拿刀的剎那,渾身血液都興奮得幾近戰栗。

幾輪交手之下,臥床整整一年的身體逐漸活絡。

埋藏在記憶深處的刀法浮上腦海,謝鏡辭丹田蓄力,將靈氣匯集於刀刃之上。

她原本落於下風,竟在見招拆招中逐漸奪得主動,反而壓了兩人一頭。一時間鋒銳難擋、刀光大盛,刀刃的攻勢越來越快、越來越烈,流暢得好似行雲流水。

青年眼皮一跳,終於察覺到不對。

自刀尖而來的靈力……已經叫他難以招架了。

——這不是個技藝粗糙、靈力微薄的菜鳥嗎?

又一次刀劍相撞的剎那,高揚的長刀兀地一旋,繞過細長劍身,直攻青年小腹。

暴漲的靈力轟然四溢,有如驚濤駭浪,順著刀刃席卷全身。青年來不及抵擋,被震出數丈之遠,而謝鏡辭順勢回轉,正中紅衣女子咽喉。

一瞬定勝負。

謝鏡辭卻並未刺下。

被刀刃抵住的脖頸生生發疼,紅衣女子駭然呆立,見她拿著刀,低頭望一眼鮮血淋漓的裴小少爺,微揚下巴:“向他道歉。”

——他們還有活路!

落敗已成定局,任誰都不會想到,眼前看上去弱不禁風的嬌嬌女竟是個實力不凡的練家子。

兩人交換一個眼神,這半路出現的刺頭年紀尚小,定然沒養成殺伐果決的性子,只要他們哀聲乞求,說不定能逃過一劫。

“對、對不住!是我小肚雞腸、小人得志,還望裴少爺大人有大量,原諒我這一遭吧!”

青年顫抖不止,嗓音哆哆嗦嗦:“求求二位,求求二位!”

紅衣女子急道:“對對對!是我們不該,待我們二人出去,定會洗心革面,不透露任何風聲!”

她說完擡了眼,心有餘悸地打量謝鏡辭神色,試探性發問:“這樣……姑娘可還滿意?能放我們走了嗎?”

謝鏡辭面不改色,眸光一轉,露了淺淡的笑。

她生得明艷,迎著月色揚起唇角,眼尾亦會勾出細微弧度,如同白玉做成的鉤。

這個笑暧昧又含糊,紅衣女子卻敏感地嗅出端倪,尖聲叫道:“你——!”

長刀倏起,話音驟斷。

飆射的血液散發出鐵銹的味道,謝鏡辭用靈力築了屏障,退開一步,不讓自己被濺到分毫。

這二人都是惡貫滿盈的流寇,加之對她和裴渡存有殺心,沒必要留下。惱人的家夥已經解決,只可惜臟了她的刀。

“這不能怪我。”

手中長刀微震,伸向地上那人側臉,輕輕一擡。

一直默不吭聲的裴渡被迫擡頭,與她四目相對。

謝鏡辭一面定睛端詳他的模樣,一面自顧自開口,不甚在乎地解釋:“我只讓那兩人道歉,從沒說過會放走他們——你說是吧?”

刀刃森寒,於月下映出冷冽白光。

偏生刀尖的血跡又是刺目猩紅,被她順勢一挑,抹在他流暢利落的下頜線上,一冷一炙,兩相交襯,莫名生出幾分綺麗詭譎的美感。

裴家小公子長了張討人喜歡的臉,是修真界諸多女修傾慕的對象,饒是見慣了美人的謝鏡辭,初次與之相遇時,也在心裏發出過一聲暗嘆。

他年紀尚輕,正處於少年與青年之間的身量,鳳眼狹長、薄唇緊抿,眉目間盡是清冷疏離,在與她對視時微不可查地楞住,沈默著移開視線。

和往常一樣,對她總是冷冷淡淡的。

目光向下,不止身體,裴渡的衣物同樣糟糕。

發帶不知落在何處,烏發淩亂披散於身後,其中幾縷被風撩起,撫在蒼白面頰,與血漬泥沙黏作一團。

至於身下的衣物更是淩亂不堪,不但松松垮垮,還被劃出數道裂開的口子,露出傷痕累累的右腿。她只需垂了眼,就能看見脖頸下白皙的鎖骨。

謝鏡辭看慣了此人光風霽月的模樣,乍一見到這般景象,不由皺起眉:“裴公子,還記得我嗎?”

若是尋常人受到如此嚴重的傷,只怕早就哭天喊地、痛苦得昏死過去,裴渡卻留存了清明的神智,喉頭微動。

他唇上染了血,在蒼白至極的唇瓣上格外顯眼,嗓音沙啞得快要聽不清,又低又沈,過了好一會兒,才勉強吐出一個字:“謝……”

“謝”可以引申出許多含義。

謝鏡辭分不清他是在道謝,還是打算念出她的名字。畢竟他們二人雖然身為未婚夫妻,卻幾乎從未單獨相處,連見面交談的次數都屈指可數。

四下靜了須臾。

傷痕累累的少年輕咳一聲,拼命咽下喉間腥甜,許是被她看得不自在,刻意避開謝鏡辭直白的視線,垂眸啞聲道:“謝小姐……為何來鬼冢?”

不可思議,他居然還記得。

謝鏡辭這才挑眉收了刀,心裏莫名高興,毫不掩飾眼底加深的笑意:“你覺得呢?”

裴渡竭力從地上坐起身子,讓自己不至於始終保持那樣屈辱且狼狽的姿勢。

只不過是如此簡單的動作,便引得傷口再度開裂,血肉與骨髓裏盡是難以忍受的刺痛。

他咬著牙沒出聲。

她是來退婚的,裴渡對此心知肚明。

他筋脈盡斷、魔氣入體,不但連最為基本的靈力都無法感知,身體還千瘡百孔,成了遍布傷疾的廢人,若說行動起來,怕是連尋常百姓都不如。

更何況……對於家族而言,他已成了棄之如敝履的廢棋,自此以後再無依仗。

實在難堪。

今日的變故來得猝不及防,卻也早有預兆。

裴渡原以為自己能習慣所有人冷嘲熱諷的視線,可無論如何,都不願讓她見到自己這般模樣。

恥辱、羞赧、想要狼狽逃開的窘迫與慌亂,所有情緒都被無限放大,織成細密逼仄的網,讓他無路可逃,心口陣陣發悶。

——他暗自傾慕謝小姐許多年,這是無人知曉的秘密。

很久很久了,只有裴渡自己知道,把它認認真真藏在心裏。

說來諷刺,他日夜盼她蘇醒,如今謝鏡辭終於睜了眼,卻正撞上他最為不堪的時候。

裴渡心裏固然酸澀,可無論如何,她能醒來,那便是叫人高興的事情。更何況如今的自己成了累贅,哪能不知廉恥地高攀,被退婚也是理所當然。

像是一場讓他欣喜若狂的美夢,忽然就斷了,難過的也只有他一人而已。

而對於包括謝鏡辭在內的其他所有人來說,這樁被他放在心口視若珍寶的婚約,都是無足輕重。

“在下指骨已斷,無法下筆。”

這段話說得艱難,他始終垂著頭不去看她,右腿微微一動,將暴露在外的皮膚藏進衣衫裏頭:“退婚書上……只能按指畫押。”

這個動作雖然微小,在四下寂靜的夜色裏,布料間的摩擦還是發出窸窸窣窣的響音。

謝鏡辭聽見聲音,斜著眼飛快一瞟,在明白他的意圖後抿了唇,從喉嚨裏發出低低的笑。

這真不能怪她。裴渡向來肅肅如松下風,一副高不可攀的正經模樣,和這種委委屈屈羞羞怯怯的小動作完全不沾邊。

原來裴小少爺也會因為露了腿,而覺得不好意思。

裴渡意識到她在笑他。

這笑聲仿佛帶了灼熱溫度,烙在耳朵上,惹出難忍的燙與澀。

他不願在傾慕的姑娘眼裏,變成一出遭人嫌棄的笑話。

他不敢擡頭,心臟狂跳如鼓擂,面上卻未表露分毫,恍惚之間,聽見謝鏡辭的聲音:“餵,裴渡。”

仍是同往常那樣懶洋洋的語氣,張揚得毫無道理。

裴渡五臟六腑都受了傷,每發出一個字,胸腔都痛苦得有如撕裂。但他還是耐著性子應了一聲:“嗯。”

雲京謝家,與他隔了天塹之距,今夜一別,恐怕再也無法與謝小姐相見。

能同她多說上幾句話,那也是好的。

纖細的影子更近了一些。

在蔓延的血霧裏,裴渡聞見姑娘身上的檀香。

他緊張得不知所措,謝鏡辭卻問得慢條斯理,恍若置身事外,悠悠對他說:“你想要的,難道只有一張退婚書?”

裴渡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。

不等他擡頭,便聽她繼續道:“比如——”

對話到此戛然而止。

謝鏡辭的神色原本好似刀刃出鞘,美艷且攻擊性十足,可不知為何,忽然出現了半晌的凝滯。

在突如其來的寂靜裏,謝鏡辭聽見系統發出的叮咚一響。

她連臺詞都想好了,例如覆仇、名譽、狂扁垃圾人,又酷又燃,絕對能得到裴渡的狂熱崇拜。

但此時此刻,她只覺得自己要完。

“不行。”

系統給出的臺詞在腦袋裏晃來晃去,求生欲迫使她嚴詞拒絕:“不行不行,這種臺詞絕對不行——能換一個正常點的劇本嗎?”

系統很是無奈:[你覺得我能左右世界線的變動嗎?早死早超生,你就安心去吧。]

謝鏡辭:呵。

謝小姐的怔忪來得莫名其妙。

裴渡沒來得及出言詢問,忽然見她往前傾了一些,毫無征兆地伸出手。

世家小姐的手經過精心護養,不似他生有粗糙繭子。

那只手來得突然,徑直落在他喉結之上,緩緩拂去劍傷淌下的血跡。指尖柔軟,冰涼得不像話,像絲綢或棉花。

好不容易平覆的思緒頓時亂作一團。

脖頸之間最是敏銳,裴渡未曾被人觸碰過這種地方,只覺頭腦發熱,倉促出聲:“謝小姐——”

他開口說話,那塊喉結便也隨之上下移動,謝鏡辭似是得了樂趣,指尖用力,將它按住。

溫柔的、惡作劇一樣的禁錮。

裴渡徹底不敢動了。

“比如……”

月光綺麗,映亮她琥珀色的眼瞳,紅唇不點而赤,輕輕張合。他跟前雖是求仙問道的仙子,如今乍一看去,卻更像攝魂奪魄的女妖。

心臟在沈甸甸地跳動。

裴渡疑心著這究竟是不是一場瀕死前的夢。

就算是在夢裏,他仍然連呼吸都小心翼翼,見她眉眼彎彎揚了嘴角,眼底噙著笑。

那是他已經不敢奢求的、藏在心底喜歡了許多年的姑娘。

月亮,熏香,將他渾然籠罩的身影,繚繞於鼻尖的溫熱呼吸,一切都是飄渺虛妄,宛如由糖漿構築的泥沼,叫他心甘情願淪陷其間。

伴隨著陡然加劇的心跳,謝鏡辭的嗓音悠然響起,如同一瞬星火,把他本就泛紅的耳廓燙得幾欲滴血。

按在喉結上的指尖輕輕一勾,有點疼,更多的是癢。

她看著裴渡的眼睛,語帶笑意,尾音沈沈下壓,化作若有似無的呢喃氣音:“郎君,鏡辭可是比那糕點……更美味喲。”

最後的那道氣音一直躥進心底。

心口如同揺墜的落葉,每一次跳躍,都攜來難以忍受的悸動,仿佛下一瞬就會轟地爆開,讓他掩藏多年的情緒無處可藏。

裴渡怔怔看著她。

喉結無意識地上下滾落,周身盡是從未有過的燥熱,讓他說不出話,也動彈不得。

連擡手捂住臉上狼狽的緋紅都做不到。

[謔謔。]

系統看得津津有味:[你快看,他臉紅了耶!]

謝鏡辭就呵呵。

莫名其妙來這麽一出,裴渡向來清心寡欲,肯定覺得她是個神經病。

有的人活著,卻已經死了。

現在她立在這裏,就是一尊修真界亙久不倒的自由死神像。

系統頓了半晌,笑音裏是毫不掩飾的戲謔:[小少爺不經撩,你怎麽也害羞臉紅了?這妖女當得不稱職啊。]

謝鏡辭咬牙,忍下耳根莫名其妙的燙,一字一頓應它:“閉嘴。”

什麽害羞臉紅。

她這輩子都不可能因為裴渡害羞臉紅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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